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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整個醫師的生涯中,一定有個最一開始、最久遠的病人,是你忘不掉的。

他可能是你第一個犧牲了整夜睡眠CPCR,才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老先生;也
可能是第一個讓你在護理站失態,忍不住破口大罵的病人。

但我遇到第一個讓我忘不掉的病人,我跟她之間卻只有短短幾分鐘在電梯裡的相處,
甚至連對話都只有短短的兩句。諷刺的是,我甚至連她的臉都記不太清楚。但是我卻
永遠忘不了她在電梯裡掙扎的從病床上坐起來,跟我說的那一句
「謝謝你,醫生。」

那是一句聽了之後,只會讓我感到內疚的謝謝。

那是我還在台北長庚婦產科實習的時候。前一個晚上才值完班,我已經36個小時沒有
離開醫院了。我看了看腕上的手錶,離下班時間只剩下4分鐘,我已經開始迫不及待的
準備逃離這棟大型的白色巨塔,奔向外面清新的空氣;沒想到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卻在這
個尷尬的時候通知我有一床ON CRITICAL的病人要我去送檢查。

我滿懷著不甘與無奈,心裡想著為什麼偏偏挑這個時間跟我說。再過4分鐘我就可以帶
著輕鬆的笑臉,理直氣壯的說:「不好意思,我下班囉!麻煩妳通知值班的醫師好嗎?」
可是現在我只能又一次的DELAY下班,然後帶個臭臉去送病人。

到了病床邊一看,跟婦產科大多數ON CRITICAL的病人一樣,是一個被末期癌症侵蝕到
又乾又瘦的老太太。我不耐煩的等護士小姐裝好所有笨重的儀器跟氧氣瓶,然後機械化而
冷漠的開始移動病床,心裡一邊默數今天發生的倒楣事,包括現在。唯一讓我感到幸運的
是,電梯已經到了在等我們進去,我趕緊把病床推進電梯裡。

進了電梯,老太太忽然用乾癟不已,一望而知早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肌肉萎縮的手握著
床欄,掙扎的想坐起來。我望著她,有點不知所措。好不容易她坐起來了,本來就因為肺
積水而會喘,現在她的呼吸更顯困難;她大口大口的從氧氣罩裡吸了些氧氣後,才開口說
了一句話:
「謝謝你,醫生。」

我聽完之後,腦袋像是被重重的敲了一棍。

整個臉都熱烘烘的,我忽然覺得電梯裡面好悶熱,好想快點出去。我只記得我含糊的回了
一句「不會。」我甚至沒有勇氣去看清楚她的臉。一下子,幾分鐘前那股不甘與無奈霎時
煙消雲散;再往前多推幾分鐘,連那時快下班的快樂也消逝無蹤。

我滿腦子唯一感覺到的,只是一陣難堪與自責。

她是這麼樣的感謝我。一個素未謀面的醫師,雖然僅僅只是推著病床送她去做檢查,但是
她還是用盡她所剩不多的力氣從病床上坐起,只為了向我說一聲
「謝謝。」
但是我甚至連她的病情都所知不多。

來婦產科已經一個多月,每天在病房都可以看到癌症末期的病人,一個兩個,十個二十個
。每間病房裡,每一個枯槁的面容,每一副萎頓的身軀,我就像是被麻痺了一般,從一開
始的不忍與難過,到後來已經對這種情景沒什麼特別的感觸。所以當我被通知要送又一個
癌末病人的時候,我只是想著我會被延遲的下班時間。
但當我聽到那一句謝謝的時候,我才忽然間又想起來以前曾經看過的一句話:「對醫師來
說,每一個病人只不過是幾百個病人中的一個;但是對病人來說,我們卻是他唯一的醫師
呀!」

我好怕她知道當她誠心向我道謝的時候,我心裡想的卻是為什麼檢查不能夠晚五分鐘作。
我更怕的是,只不過一個月,我就讓工作的壓力把我早就記在心裡的話給忘記;只不過一
個月,我就違背了當初對自己的期許。

這一句謝謝,讓我想起了很重要的東西。
我才是真正該跟她說謝謝的人。

隔天早上查房時經過她的病床,一頭白髮的老先生靜靜的坐在她病床邊。躺在她旁邊的老
太太,因為轉移的腫瘤疼痛而徹夜未眠,正趁著剛打的嗎啡藥效未退的一兩個小時睡覺休
息。老先生一邊輕輕握著太太的手,一邊用彆扭的姿勢趴在床緣睡覺,生怕吵醒了好不容
易入眠的老太太。

我還是沒有看清楚她的臉,之後也沒有機會向她說一聲謝謝。

再過一天來上班的時候,聽到同學在說昨晚大夜班有一床病人EXPIRE了。我聽到那個熟悉
的床號的時候,心裡感到一陣錯愕。

那一句謝謝,我始終還是沒有向她說出來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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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darcieyu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